年月日,明星公司拍摄的电影《玉梨魂》,在繁华的南京西路夏令配克大戏院首映,原作者徐枕亚应邀观看影片。凄迷曲折的爱情,哀婉凄绝的唱腔,伴着梦境般的光影,把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,一幕一幕,重现他眼前。
年前,江南无锡西仓镇,岁的青年教师徐枕亚爱上了不该爱的人。他爱上自己学生的寡母陈佩芬,一位温情似水、知书达理的年少寡妇。徐枕亚爱屋及乌,悉心指授她的儿子。渐渐地,陈佩芬也芳心萌动。民国伊始,封建纲常依旧,这场迷乱的爱情,难容于俗世。她心有不甘,为延续情缘,她竟将自己一手攀扯大的侄女蕊珠许配给他。他极力推脱,她态度固执,言辞近于哀求。最后,他不忍再拒绝,万般无奈中,按纳了她的爱情“馈赠”。洞房花烛,灯影摇曳,他颤抖着揭去红盖头,面对含羞带怯的新娘,他心中酸楚难言,哀伤无限。他知道,爱她,就是珍惜眼前人,如她所言:蕊珠身上,承载着他们三个人的爱情。
婚后,他与蕊珠感情日深,可徐枕亚的母亲患有怔忡病,时常暴发,动辄指责蕊珠。夹在其中的他,忧母虑妻,像风箱里的老鼠,两头受气,成了“焦仲卿第二”,终日里只能借酒浇愁。回想前尘往事,他珠泪滚滚。带着昨日的气味和体温,徐枕亚沉溺虚境,在报馆里乘兴走笔,浇灭胸中块垒,将自己情爱故事,用回肠九转的情节铺展而成《玉梨魂》。小说在报纸连载,旖旎风流的故事,悱恻缠绵的情感,风花雪月的辞藻,一时间,国人“一册在手,万虑都消”,洛阳纸贵。徐枕亚大获胜利,成为上海最走红的作家。
事业上风生水起的徐枕亚,婚姻上却折戟沉沙,妻子蕊珠因承受不住婆婆的苛酷,抑郁而亡。伉俪十三年,一朝永别,“哀情王子”徐枕亚再无展眉日。他写给亡妻的挽联,字字血泪,令人不忍卒读:“总算好夫妻,幸其死不乐其生,先我逍遥脱尘网;可怜小儿女,知有父竟忘有母,对人嬉笑着麻衣。”他还以“泣珠生”为笔名,写了一百首悼亡词,并印成小册子,广为流传。
二
没承想,徐枕亚的泣血之作,给他带来了又一段旷世情缘。
江南三月,草长莺飞,芨麦青青。一天下午,时任上海《民权报》编辑部主任的徐枕亚,从厚厚一沓信札里,发现一封从北平寄来的信,紫色椭圆形邮戳像一抹胭脂,清丽娟秀的笔迹,勾起他无穷的想象。他立刻展开细看,不觉为之动容。写信的女子叫刘沅颖,是他的忠实读者,她倾慕他的才华,同情他的家庭不幸,她坦诚地说愿以书信为媒,结识知交,拜他为师。信件的结尾,还附了她新作的诗词。徐枕亚一口气读完后,只觉得情思流溢,满纸烟霞,大受感染,马上提笔给她回信。从此,二人诗简往还,时相唱和。
早在中学读书时,刘沅颖就迷上了《玉梨魂》。《玉梨魂》是她的枕边书,每每读到“有情好月未曾圆到天中,无主残花不久香埋地下”,她都掩卷落泪。由钦慕才学衍生真挚情爱,她迷恋上《玉梨魂》的作者徐枕亚。那一首首泣念亡妻的悼亡词,让刘沅颖对徐枕亚才华和深情倾慕有加。醉痴之余,她再也顾不上礼数,打开情阀,亲笔给徐枕亚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书信,勇敢追求自由的爱情。
徐枕亚没想到,这位勇敢追求自由恋爱的女孩,竟是末代状元刘春霖的女儿。刘春霖是清朝最后一个状元,曾被授翰林院修撰,并赴日本留学视察,归国后历任资政院议员、总统府内史等职。女方显赫的身世背景,让徐枕亚自惭形秽。但北平的爱火,已势不可挡,刘沅颖一天一封信,频繁催促徐枕亚前来会面。徐枕亚整理些许方巾气,硬着头皮北上走一遭。他们约定在北海公园见面,辨别的标记就是那本《玉梨魂》。那天,在名门闺秀刘沅颖面前,徐枕亚面含惭色,年纪、容貌、家庭,难以与之匹配,就是身上这身寒酸行头,在粉色洋装、蕾丝阳帽的刘沅颖面前,也黯然失色。恋爱中的女人心思滑腻缜密,刘沅颖看出了徐枕亚的窘迫与不安,微昂起头说:“但凡你是徐枕亚!……天下有无名的英雄,绝无无情的英雄,写出动情小说的人,绝不会是无情的人。”轻声细语,却掷地有声,柔情蜜意,深深感动了徐枕亚,令他对眼前的女子又多了几分敬意。
可惜,作为北方名士,刘春霖瞧不起南方海派那些野狐禅,知道女儿的意中人是徐枕亚后,他连连摇头:状元府的千金,岂能下嫁给一个写小说的杂家,荒谬!父亲反对得直接干脆,却丝毫动摇不了她的决心。聪慧如她,知道怎么让父亲改变心意。她让徐枕亚拜师名宿樊云门,名义学习书法,实则援手婚事。樊云门做过江宁布政使,曾以赛金花为蓝本,作长诗《彩霞曲》,名满天下。徐枕亚和刘沅颖的罗曼史,恰巧对上了老名士的脾胃。他主动穿针引线,力荐保媒,状元公无话可说,只好点头应允这门婚事。当年秋天,徐枕亚远赴北平,与刘沅颖喜结秦晋之好。婚后,两人情感甚笃。徐枕亚特意镌刻了一方朱文小印“令娴夫婿”,每逢有人来求字,他饱蘸浓墨写好后,总要在宣纸上轻轻按下那枚印章。
三
都说爱情会让人变成聋子瞎子,刘沅颖没想到自己倾心以待的爱情,会如此决然地背叛她。婚后不久,刘沅颖发现自己犯了严重错误,与徐枕亚,从《玉梨魂》初识、到《悼亡词》倾慕、再到书简往来深爱结婚,自己认识的徐枕亚,只是纸上的徐枕亚。她为之热血沸腾,孜孜以求的爱情,只是徐枕亚写在纸上的爱情。现实中,徐枕亚沉默寡言,不苟言笑,嗜酒如命。醉后倾跌,骨损衣褛,习以为常。和刘沅颖结婚后,徐枕亚的著述也乏善可陈,十年间仅有十个短篇和少量诗词、谜语集。有一次,目睹的一切让她特别椎心失望:丈夫蜷缩在床头,抱着大烟枪,像条猥亵的毛毛虫,面目可憎。生活就像变戏法,变出的那个丈夫她不认得。心中供奉的那个偶像轰然坍塌,她失声大哭:纸上那么光彩动人,现实中怎可如此猥琐龌龊?开始,他们还吵吵闹闹,日子长了,心也麻木了。她托人找了份工作,在一所中学教书,每天凌晨出门,黄昏回家,即使两人到了一处,也形同陌路,无话可说。闲暇时光,她一天一封焚烧当年他写给她的书信,那些泛黄的信笺,泪水滴落过的小圆圈,像陈年凋谢的花瓣,在红红火光中,沉默地解说旧日的爱情故事。
随丈夫南归后,水土不服,加上婆婆性格乖张,动辄指责斥骂,刘沅颖更加寡言少语,每天靠做针线活打发光阴。不久,她便一病不起,弥留之际,她对守在床边失声痛哭的徐枕亚说:“愿教儿子相从地下。”说完,两行清泪自眼角滚落,双目怅然阖上,再不愿多看徐枕亚一眼。这刀子一般的话语,时时剐着徐枕亚的心。
可悲的是,为了爱情,她曾经费尽心机,抛家别亲,苦心经营,无所畏惧,而写在纸上的爱情,注定是会化为灰烬,她却没了当初的胆识和勇气,毅然决然割舍掉这段爱情,也许她的心死了。于许多女人而言,爱情死了,生命便没有了意义。
一年后,徐枕亚也病殁,临终前,他对胞兄天啸说:“余少年喜事涂抹,于文字上造孽因,应食此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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